阿爸的水壺：一則很少被提起的故事
阿爸的水壺：一則很少被提起的故事（首次發表於2012.2）
英文原著者：陳德玉，10/1997。譯者：陳高斌，10/2003
●阿爸的回憶
去年（1996）夏天，我在台灣陪88歲的阿爸，度過好一段日子。當我們清理他的舊物時，我發現了一個美軍軍用水壺。水壺雖然已失去它原有的帆布套，但仍保存得很好。它底部刻著「US Viollatti'43」，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它是阿爸在二次大戰時所使用的，他只記得，那是他的日軍部隊剛到馬尼拉時所發給的。從所刻的字看來，似乎是麥克阿瑟的軍隊從菲律賓撤退時所丟棄的。
與阿爸的這席對話，勾起了他老人家深刻的回憶，那是一段1943至1946年在東南亞叢林的故事。
●出征前夕
阿爸被徵調時是台大醫院的住院醫生。這時正好過了大戰中期，日軍開始顯露疲態。他幾位先被徵召的同事，在基隆出港後幾小時，所乘船艦就被美軍潛艇擊沉。咖將(日語母親)一位密友的先生--黃醫生，也遭同樣命運。
幾個月後，她陪著黃太太，接受了日本軍官帶來的骨灰盒，而所謂的骨灰盒，大約只有半個鞋盒大，上面蓋著鏽有日本天皇象徵『菊花』的白布，盒內並無骨灰，只有黃醫生報到時，所預留的一撮頭髮。真令人痛心啊！就在幾個月前，黃醫生還是個活潑風趣的人。
黃醫生出征前夕，阿爸及咖將還趨府道別，並祝好運。他精神很好，充滿信心。當大家暢談時，客廳燈泡突然壞了，換了新的，過一陣子又壞了！這個怪異，在當時，並無人在意。但不幸的消息傳回後，大家都認為這是死別前的不祥之兆。
後來，當阿爸、咖將手上拿著徵召令、心裡盡是想著黃醫生的骨灰盒、以及燈泡怪異事件，心裏深感恐懼與無助！
在阿爸出征前一週，他們竟然連晚上都不敢開燈！過去他們從來不信教，但這時也不由禱告，祈求上蒼，保佑阿爸安全回來！他有愛妻、稚兒、還有在高雄鄉下年邁的父母啊！
●馬尼拉無戰事
幸運地，阿爸安抵馬尼拉。
對馬尼拉的第一個印象竟然是個驚喜！晚上全市燈火通明，而其時台灣已實施軍事燈火管制。阿爸說，在馬尼拉停留的三個月，是那段日子中最快樂的時段，無戰事，而且有充足的物資供應，包括香菸和米酒，還住在美軍留下的舒適洋房。唯一的小威脅來自菲律賓游擊隊。
停留馬尼拉期間，還發生了一件有趣的插曲。阿爸每兩週可領到兩盒香菸，但他不抽菸，自然就送給他的勤務兵--小林，他是一位來自台南的精明能幹年輕人。小林為答謝阿爸，經常請他到馬尼拉的高級餐廳吃飯。阿爸當然感激，但也很好奇，小林那來的那麼多錢可以花用？後來才發現，原來日本菸在馬尼拉的黑市是非常貴重的商品，兩盒菸值得馬尼拉高級餐廳一桌十人份的大餐！從此以後，阿爸再也不把菸送人了，反而常請小林及朋友吃飯。
●南向轉進
幾個月後，部隊往南轉進 Halmahilas，此島介於新幾內亞及婆羅門之間。因其形狀，人們稱它「小K島」(在地圖上所看到的K形島是「大K島」，「小K島」就在其附近，一般地圖上不容易看到)。
那裡是蠻荒地區，甚麼都沒有，連軍營都得自己建造，其間還建了一小飛機場，但生活並不算辛苦。
阿爸的病患，主要是患腹瀉、瘧疾、以及打傷、跌傷的官兵。偶而有聯軍飛機的轟炸或掃射，但並不嚴重，死傷的人數還不如腹瀉而死的多。進駐此島後從來沒有地面戰鬥的威脅。
有一天，遠處海面上出現了大量美軍艦艇，同時空戰也有增加之勢，這是不祥的徵兆。他們知道麥克阿瑟將軍的軍隊，已從澳大利亞反攻，可能入侵此島。
有一晚，勤務兵小林報告阿爸，說他替日本軍官清洗營房時，無意間聽到他們討論逃亡叢林的計畫，並且已經開始收拾行李。其實，阿爸這支日本部隊只是個補給支援營，無法與美軍對抗的，軍官們都知道這點。同時又有傳言，次晨破曉漲潮時分，美軍很可能發動攻擊。他們這些台灣兵該怎麼辦呢？隨著日本軍官逃亡？或向美軍投降？
投降並非壞事，但有可能在他們舉白旗時遭日軍刺殺！加入日本軍官逃入叢林？可能會餓死！勇敢抵抗美軍？絕對穩死！阿爸跟那群親密的台灣戰友，度過了漫漫長夜，不知所措。
●拂曉攻擊
幾小時過了沒事，又過幾天後，還是不見攻擊；而且海上美軍艦隊已經不見蹤影。幾星期後，他們接獲美軍攻擊菲律賓的消息。從此，他們知道最危險時期已經過了，每個人都對生返，心存厚望。
因為麥帥的"跳島戰略"，他們幸運地逃過一劫！後來據說，麥帥的軍隊本來真的有意攻擊小K島，但深怕遭遇頑強的抵抗，在最後一刻，決定跳過此島。美軍的不正確情報，讓他們逃過厄運；如果聯軍發動對小K島的攻擊，事實上將如探囊取物！！
●因戰爭而心感謙卑
在投下原子彈前的最後幾個月，發生了一件趣事。另一位台籍勤務兵，精通算命，平時以台灣人所謂的童乩法術為人算命。童乩是種自稱身懷特異功能的人，能自我催眠進入發靈狀態。據說可通神，並傳達神意。
有一晚，很多日本兵慫恿這名勤務兵，跳童問神，求問一家是否平安。這晚他做了很多驚人的預測，最後都成真。包括「日本暴風火」、四處「燒鳥人」、「天皇的哭泣」、「中秋後無戰事」、甚至「羅斯福總統的去世」。「日本暴風火」及「燒鳥人」，是指原子彈（燒鳥意指烤鳥）。
有人以為他必定瘋了，才敢做這樣的預測。果然，幾天後他就被日軍逮捕。
阿爸說，連那位來抓他的軍官，都為他的預測而發抖，因為當時沖繩正受美軍猛烈的攻擊。
阿爸並不是那種輕易相信這類事情的人，但他的確見證了這些預測。他也不是宗教信徒，甚至可說他認為宗教是迷信，但在戰爭中卻不停禱告，戰爭使阿爸心感謙卑。
●日本宣布投降
我非常好奇，他們是否知道美軍會公正對待戰俘。
阿爸說，日軍宣傳說，若被捕或投降，會遭美軍閹割！有些台籍勤務兵似乎也相信。其實，這也是那夜，他們在討論中猶豫不敢考慮投降的原因之一。
我也問阿爸，日軍死前是否真的喊天皇萬歲？他說「那有力氣喊萬歲!奄奄一息時呻吟叫的多是『咖將』。我還問阿爸，他們當時是否知道，日本遭到原子彈轟炸？他們知道廣島、長崎被炸，阿爸的兩個弟弟當時都留學長崎。直到戰後回鄉，他才獲知三弟正好出城，二弟從瓦礫中醒過來，兩人都躲過一劫！但二弟的妻女，不幸身亡，她倆正好在室外洗衣服，暴露在輻射線下，隔了幾天去世。事後分析，二弟能夠倖存，可能是因為他當時正好在廁所，四面無窗，加上穿著實習醫生白色制服，減少了輻射線侵害。
我又問，到底日本宣佈投降那刻，仔細情況如何？阿爸說，那天，日軍全被召集在營部前。台灣人沒必要參加，因此他們留在營房未多加注意，直到他們聽到，從日軍集合隊伍中傳來的叫囂，有些人大聲哭泣、有些人歇失底里地發誓繼續作戰到底、有些人高喊切腹，他們才知日本已經投降。
不過，台灣人必須抑制過分高興。有些人吻著家人的照片，有些人雀躍不已，有些人已開始討論要報復日本人！阿爸處於其中甚感為難。
●等待返鄉
戰後，聯軍(荷蘭軍)接管此島。日本人、台灣人被分開成兩組。除刺刀以外的武器，全被沒收。所有的台灣人都是後勤人員，沒有一位是戰鬥軍人。在戰時，即使台灣人要求參加戰鬥，也會被拒絕。戰爭結束後，大家在島上又停留了八個月。這幾個月裡，他們自給自足，種甘藷、南瓜、養鴨、鵝，等待返鄉。
勤務兵小林未能生還。他從椰子樹頂因蜂螫摔下，搶救無效，阿爸為此十分傷心。
●終於抵家門
戰爭結束後的八個月裡，阿爸全無音信，咖將幾次聽到附近縣市有人從南洋生還，都懷著希望趕去探聽阿爸消息，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最後全家人都以為他已陣亡。
咖將經過幾個月煎熬終於病倒。
直到有一天傍晚，阿爸突然出現在高雄老家的街上。
阿爸拖著疲憊的身影，提著一件裝有小林遺骨的破皮箱，身上掛著一個枯乾的水壺，抵達家門。
－完－
【校史館／張安明／首次發表於2012.2】
●阿爸的回憶
去年（1996）夏天，我在台灣陪88歲的阿爸，度過好一段日子。當我們清理他的舊物時，我發現了一個美軍軍用水壺。水壺雖然已失去它原有的帆布套，但仍保存得很好。它底部刻著「US Viollatti'43」，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它是阿爸在二次大戰時所使用的，他只記得，那是他的日軍部隊剛到馬尼拉時所發給的。從所刻的字看來，似乎是麥克阿瑟的軍隊從菲律賓撤退時所丟棄的。
與阿爸的這席對話，勾起了他老人家深刻的回憶，那是一段1943至1946年在東南亞叢林的故事。
●出征前夕
阿爸被徵調時是台大醫院的住院醫生。這時正好過了大戰中期，日軍開始顯露疲態。他幾位先被徵召的同事，在基隆出港後幾小時，所乘船艦就被美軍潛艇擊沉。咖將(日語母親)一位密友的先生--黃醫生，也遭同樣命運。
幾個月後，她陪著黃太太，接受了日本軍官帶來的骨灰盒，而所謂的骨灰盒，大約只有半個鞋盒大，上面蓋著鏽有日本天皇象徵『菊花』的白布，盒內並無骨灰，只有黃醫生報到時，所預留的一撮頭髮。真令人痛心啊！就在幾個月前，黃醫生還是個活潑風趣的人。
黃醫生出征前夕，阿爸及咖將還趨府道別，並祝好運。他精神很好，充滿信心。當大家暢談時，客廳燈泡突然壞了，換了新的，過一陣子又壞了！這個怪異，在當時，並無人在意。但不幸的消息傳回後，大家都認為這是死別前的不祥之兆。
後來，當阿爸、咖將手上拿著徵召令、心裡盡是想著黃醫生的骨灰盒、以及燈泡怪異事件，心裏深感恐懼與無助！
在阿爸出征前一週，他們竟然連晚上都不敢開燈！過去他們從來不信教，但這時也不由禱告，祈求上蒼，保佑阿爸安全回來！他有愛妻、稚兒、還有在高雄鄉下年邁的父母啊！
●馬尼拉無戰事
幸運地，阿爸安抵馬尼拉。
對馬尼拉的第一個印象竟然是個驚喜！晚上全市燈火通明，而其時台灣已實施軍事燈火管制。阿爸說，在馬尼拉停留的三個月，是那段日子中最快樂的時段，無戰事，而且有充足的物資供應，包括香菸和米酒，還住在美軍留下的舒適洋房。唯一的小威脅來自菲律賓游擊隊。
停留馬尼拉期間，還發生了一件有趣的插曲。阿爸每兩週可領到兩盒香菸，但他不抽菸，自然就送給他的勤務兵--小林，他是一位來自台南的精明能幹年輕人。小林為答謝阿爸，經常請他到馬尼拉的高級餐廳吃飯。阿爸當然感激，但也很好奇，小林那來的那麼多錢可以花用？後來才發現，原來日本菸在馬尼拉的黑市是非常貴重的商品，兩盒菸值得馬尼拉高級餐廳一桌十人份的大餐！從此以後，阿爸再也不把菸送人了，反而常請小林及朋友吃飯。
●南向轉進
幾個月後，部隊往南轉進 Halmahilas，此島介於新幾內亞及婆羅門之間。因其形狀，人們稱它「小K島」(在地圖上所看到的K形島是「大K島」，「小K島」就在其附近，一般地圖上不容易看到)。
那裡是蠻荒地區，甚麼都沒有，連軍營都得自己建造，其間還建了一小飛機場，但生活並不算辛苦。
阿爸的病患，主要是患腹瀉、瘧疾、以及打傷、跌傷的官兵。偶而有聯軍飛機的轟炸或掃射，但並不嚴重，死傷的人數還不如腹瀉而死的多。進駐此島後從來沒有地面戰鬥的威脅。
有一天，遠處海面上出現了大量美軍艦艇，同時空戰也有增加之勢，這是不祥的徵兆。他們知道麥克阿瑟將軍的軍隊，已從澳大利亞反攻，可能入侵此島。
有一晚，勤務兵小林報告阿爸，說他替日本軍官清洗營房時，無意間聽到他們討論逃亡叢林的計畫，並且已經開始收拾行李。其實，阿爸這支日本部隊只是個補給支援營，無法與美軍對抗的，軍官們都知道這點。同時又有傳言，次晨破曉漲潮時分，美軍很可能發動攻擊。他們這些台灣兵該怎麼辦呢？隨著日本軍官逃亡？或向美軍投降？
投降並非壞事，但有可能在他們舉白旗時遭日軍刺殺！加入日本軍官逃入叢林？可能會餓死！勇敢抵抗美軍？絕對穩死！阿爸跟那群親密的台灣戰友，度過了漫漫長夜，不知所措。
●拂曉攻擊
幾小時過了沒事，又過幾天後，還是不見攻擊；而且海上美軍艦隊已經不見蹤影。幾星期後，他們接獲美軍攻擊菲律賓的消息。從此，他們知道最危險時期已經過了，每個人都對生返，心存厚望。
因為麥帥的"跳島戰略"，他們幸運地逃過一劫！後來據說，麥帥的軍隊本來真的有意攻擊小K島，但深怕遭遇頑強的抵抗，在最後一刻，決定跳過此島。美軍的不正確情報，讓他們逃過厄運；如果聯軍發動對小K島的攻擊，事實上將如探囊取物！！
●因戰爭而心感謙卑
在投下原子彈前的最後幾個月，發生了一件趣事。另一位台籍勤務兵，精通算命，平時以台灣人所謂的童乩法術為人算命。童乩是種自稱身懷特異功能的人，能自我催眠進入發靈狀態。據說可通神，並傳達神意。
有一晚，很多日本兵慫恿這名勤務兵，跳童問神，求問一家是否平安。這晚他做了很多驚人的預測，最後都成真。包括「日本暴風火」、四處「燒鳥人」、「天皇的哭泣」、「中秋後無戰事」、甚至「羅斯福總統的去世」。「日本暴風火」及「燒鳥人」，是指原子彈（燒鳥意指烤鳥）。
有人以為他必定瘋了，才敢做這樣的預測。果然，幾天後他就被日軍逮捕。
阿爸說，連那位來抓他的軍官，都為他的預測而發抖，因為當時沖繩正受美軍猛烈的攻擊。
阿爸並不是那種輕易相信這類事情的人，但他的確見證了這些預測。他也不是宗教信徒，甚至可說他認為宗教是迷信，但在戰爭中卻不停禱告，戰爭使阿爸心感謙卑。
●日本宣布投降
我非常好奇，他們是否知道美軍會公正對待戰俘。
阿爸說，日軍宣傳說，若被捕或投降，會遭美軍閹割！有些台籍勤務兵似乎也相信。其實，這也是那夜，他們在討論中猶豫不敢考慮投降的原因之一。
我也問阿爸，日軍死前是否真的喊天皇萬歲？他說「那有力氣喊萬歲!奄奄一息時呻吟叫的多是『咖將』。我還問阿爸，他們當時是否知道，日本遭到原子彈轟炸？他們知道廣島、長崎被炸，阿爸的兩個弟弟當時都留學長崎。直到戰後回鄉，他才獲知三弟正好出城，二弟從瓦礫中醒過來，兩人都躲過一劫！但二弟的妻女，不幸身亡，她倆正好在室外洗衣服，暴露在輻射線下，隔了幾天去世。事後分析，二弟能夠倖存，可能是因為他當時正好在廁所，四面無窗，加上穿著實習醫生白色制服，減少了輻射線侵害。
我又問，到底日本宣佈投降那刻，仔細情況如何？阿爸說，那天，日軍全被召集在營部前。台灣人沒必要參加，因此他們留在營房未多加注意，直到他們聽到，從日軍集合隊伍中傳來的叫囂，有些人大聲哭泣、有些人歇失底里地發誓繼續作戰到底、有些人高喊切腹，他們才知日本已經投降。
不過，台灣人必須抑制過分高興。有些人吻著家人的照片，有些人雀躍不已，有些人已開始討論要報復日本人！阿爸處於其中甚感為難。
●等待返鄉
戰後，聯軍(荷蘭軍)接管此島。日本人、台灣人被分開成兩組。除刺刀以外的武器，全被沒收。所有的台灣人都是後勤人員，沒有一位是戰鬥軍人。在戰時，即使台灣人要求參加戰鬥，也會被拒絕。戰爭結束後，大家在島上又停留了八個月。這幾個月裡，他們自給自足，種甘藷、南瓜、養鴨、鵝，等待返鄉。
勤務兵小林未能生還。他從椰子樹頂因蜂螫摔下，搶救無效，阿爸為此十分傷心。
●終於抵家門
戰爭結束後的八個月裡，阿爸全無音信，咖將幾次聽到附近縣市有人從南洋生還，都懷著希望趕去探聽阿爸消息，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最後全家人都以為他已陣亡。
咖將經過幾個月煎熬終於病倒。
直到有一天傍晚，阿爸突然出現在高雄老家的街上。
阿爸拖著疲憊的身影，提著一件裝有小林遺骨的破皮箱，身上掛著一個枯乾的水壺，抵達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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