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黑白人生

2008.5.15.()晚,e-mailcm@cmestudio.com請求轉載,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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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黑白人生首次發表於2008.5

在我記憶中﹐不記得曾經睡在父親的身旁過。自十五歲離開家﹐之後回家都是短暫的歇宿。那年代家中有一榻可躺都不容易﹐我下面還排著隊有六個弟妹。

可這一天﹐我睡在父親身邊。幾次半夜醒來﹐轉過臉去端詳他的面容。我仔細地看﹐想從他乾癟的眼睛裡﹐看懂幾十年來看不明白的事。

父親的兩隻眼睛﹐與其說是眼睛﹐不如說是兩個洞。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因眼皮合不攏而留著一道縫﹐每隔一段時間﹐有粘液從縫裡面流出來。平時父親總預備著衛生紙或手帕﹐輕輕拭擦。流多的時候﹐他會把紗布塞進去擦。這動作我們看到都心驚不已﹐『會不會痛啊﹖』我不敢也不願去想父親心理和肉體的感覺。

這是父親在世最後的幾天﹐我從新澤西趕到加州妹妹家﹐我們一個個輪流伴隨在他枕旁﹐守護那奄奄一息﹐即將劃下人生句點的父親。

揚帆啟程

父親是這樣裝備自己﹐向他的人生路啟程的﹕1935年畢業於浙江大學農學院的農植系。隨後和他老師汪國輿教授在四川的北碚創辦四川省家畜保育所﹐並擔任第一任所長﹐在嘉陵江和三峽實驗區﹐做全中國第一個『家畜改良』的工作。

父親出生農家﹐讀書是非常奢侈的。幫家人種田﹑放牛﹑捕魚﹑編籃子﹐九歲才進學校。但一進學校就連連跳級,使他的父母願盡全力栽培他。他也不負父母所望﹐是全鄉最頂尖的青年。在他江蘇江陰石家莊鄉人的眼裡﹐父親能進入浙江大學讀書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因此他立意一生的事業在農村。大學時﹐就因常到山村作農牧調查﹐發表了許多有見地的報告﹐深得師長器重。

抗日戰爭爆發﹐農業建設機構歸併﹐家畜保育所裁撤了﹐父親轉到復旦大學任教。他一直心向牧區﹐後來響應大西北的開發﹐走遍甘肅﹑寧夏﹑青海﹐推動牛羊豬的保育﹐並定期在中國的建設月刊上發表。抗戰後幾年﹐健壯的父親更到了西康省(現已劃入西藏和四川)﹐在西康技專教書﹐帶著學生四處跑﹐教他們如何試驗培育優良品種的牛羊。我早期的童年就是在西昌的邛海邊度過的。

抗戰勝利﹐台灣從日本人手裡回歸祖國﹐『台北帝國大學』改名『台灣大學』﹐畜牧系需要人接手。父親在家畜改良這個新的科學領域已嶄露頭角﹐且日文英文均佳。台大以副教授頭銜﹐聘請父親接掌當時僅一位日人教授的小小畜牧獸醫系(在此之前總共只培養過七名日籍學生)。1946年﹐卅五英年的父親懷著改良台灣家畜事業的熱忱﹐從西康的西昌來到台北﹐為草創的畜牧獸醫系招收第一屆學生。家住安東街教授宿舍﹐一棟榻榻米日式大房子,對門住的是文學院長錢歌川先生一家。

父親愛護他的學生﹐也深得學生的敬愛。二二八事變發生時﹐他的學生暗中走告他﹐使我們家躲過當時的災難。

白色恐怖

1950年的秋天﹐一次開教務會議﹐有120多人出席﹐會議中忽然進來兩個學生﹐十分急切地向眾教授哀告說﹐校園發生了緊急的事﹐警備總司令部昨晚派人到男生宿舍抓走了十六位同學﹐不知是何原因。他倆是學生代表﹐前來懇求各位老師設法營救。說時聲淚俱下。當時全場一片震驚﹐沒有一個人發言。唯獨父親站起身來﹐大聲說了幾句話﹕我們不能坐視學生的安危於不顧﹐我們應該幫助請願作緊急處理。那天擔任會議主席的是教務長戴運軌先生﹐他說學校行政單位會處理這件事﹐教授們不必干涉。隨即宣佈閉會。

一個多月之後﹐農學院院長王益濤先生來告訴父親﹐司令部已派人跟蹤父親多日﹐並知會學校扣查他的來往信件。依據政府戒嚴法﹐台灣警備總司令部可以掌管戒嚴地區的行政事務及司法事務。

台大這十六名學生是不是『通匪』或『匪諜』﹖是否後來已遭槍決﹖不得而知﹐但父親因此被視為左傾﹐是鼓動人的危險份子﹐是國民政府『戡亂時期』急於翦除的異己。
不多久﹐校長傅斯年先生通知父親﹐他不能再留在台大教書了﹐必須立刻離開台灣。學校可以補助他一張去四川的飛機票。

迢迢千里攜家帶眷來台灣的父親﹐怎能料到四年後成了這樣的局面﹖他的人生抱負不當如初昇的朝陽冉冉上升嗎﹖

當時大陸已經失守﹐父親一個應聘而來教書的﹐生活全靠每月的薪水﹐哪裡有路費﹖除了他自己﹐家中還有五口﹐何況兩岸的交通已經中斷﹐海峽那邊徒有師長同學父母親人而援不了手﹐父親是無論如何也回不去中國了。

人生窄路 

欲保護學生的父親﹐卻守護不住家人。我和大妹那時已上小學﹐弟弟上幼稚園﹐媽媽又添了妹妹。我們每天看到人來站在家裡﹐催逼我們搬空宿舍﹐父親真是走投無路。有位中研院院士汪厥明先生﹐任台大農藝系主任﹐深深同情父親的境遇﹐冒險聯絡了桃園一所農業職業學校﹐把他介紹過去。

那時的戒嚴令除了有匪諜檢舉法﹑五戶連保法﹐還有國民身分證制度﹑臨時戶口登記﹑機關人事安全等種種規定。人人對父親這樣的嫌疑份子走避唯恐不及。他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天羅地網。

就在那年年底﹐父親帶著一群嗷嗷待哺的子女來到桃園農校的畜牧場。

桃園的日子是我記憶的童年。我們住在雞舍一角﹐與來亨雞﹑洛島紅﹑斑蘆花﹑澳洲黑隔著一塊板。對門是豬圈﹐養著約克夏﹑漢普夏﹑伯克夏一類的種豬。這些都是父親學有所專的家畜品種。

我放學後常幫媽媽到河裡挑水﹐回來用明礬澄清﹐上面的清水才能用。到校園撿乾樹枝﹐抱回來生火﹐燒飯。家中很少有白米的日子﹐吃的是番薯籤(牙籤一樣的細絲)﹑番薯葉﹐牛皮菜﹑空心菜。

我奇怪為什麼其他的人可以住教職員宿舍﹐有自來水和廁所﹐只有我們這一家住在偏遠無人走動的畜圈。記得我曾問過父親這問題﹐他沒有給我滿意的回答。
後來我家生活艱難到一個地步﹐熬不下去﹐幾個弟妹終於先後送走﹐四散到不同的地方。一家人分頭走向不同的人生。

首先送走的是剛上小學的弟弟﹐送到北投育幼院。起初他常哭著偷溜回家﹐但又被安撫送了回去。現在回想那六七歲沒錢買車票的弟弟﹐他要鼓足多少偷逃的勇氣﹐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從北投搭霸王火車回桃園﹖

幼小的三妹四妹送到專收女童的『希望會』﹐那是在台北羅斯福路基督教協同會辦的收養機構。

我和大妹上的小學叫東門國校﹐走路要一個多鐘頭。學校裡的孩子都打赤腳﹐我們也不再要求父親給我們買鞋穿。

初中畢業以後﹐大妹去了國防醫學院的護理科﹐我則上了台北女子師範﹐都是免費吃住的學校。我倆常相約到羅斯福路的希望會﹐接妹妹們出來見一見﹐用我們微薄的幾元公費﹐買糖果餅乾一起吃。

摘除眼球

政府監視父親的行動因多年看不出跡象而逐漸放鬆。 1958年﹐甫成立的屏東農專請父親南下開創畜牧科﹐於是我家有了轉機﹐弟妹們相繼返家團圓。

農專配給父親的宿舍﹐雖然有屋頂有門窗﹐也只是大雜院中的兩間房。除了我和大妹離家在外﹐仍然有五個上學的孩子。為籌措學費﹐父親年年都向學校預支薪水。他日以繼夜編寫講義﹐研究作書﹐使原本高度近視又有白內障的眼睛更形複雜。沒錢找高明的眼科醫生﹐住不起好醫院﹐幾年下來﹐因用眼過度﹐在一個炎熱的夏天﹐發炎而轉成急性青光眼﹐失醫不治以至失明。

事情發生得快﹐我不在家。等知道時﹐父親已經全盲﹐而且眼球都摘除了。

後來我問大妹經過情形﹐是她在父親眼睛疼痛不支的時候﹐趕回去﹐帶父親前往省立高雄醫院求醫的。『為什麼把眼球給挖了﹖難道留不住嗎﹖』『當時手術的醫生告訴爸爸﹐他的眼球若拿掉﹐可以報『全殘』﹐如果還有眼珠﹐就算『半殘』。按公務員的辦法﹐『全殘』能支取好幾萬台幣。爸爸知道恢復視力已經無望﹐家中幾個正等著交學費。』說完大哭﹐我也淚如雨下。

暗室之光

父親失明那年五十七歲。他蓋上他那幾大箱子的書﹐仰天嘆說﹕我以後再用不到它們了﹗
以後父親勤學盲文﹐換了人生主題繼續寫。然而因生活無著落﹐最後只好前來投靠子女。與我同住的那些年﹐他常常自己摸著洗衣服﹑揉麵團﹑作饅頭﹐盡量不麻煩他人。他編歌﹐拉胡琴﹐吹口琴。常見他獨自坐在沒開燈的房間裡製作錄音帶。他『看不見』周遭的艱難險惡。我們的黑暗﹐在他都是光明。

他常常摸著幫我種菜﹐鬆土﹑撿石頭﹐又幫我帶女兒。我下班回家﹐總看見祖孫倆又說又笑。不是講孫悟空的故事就是唱“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呀往上爬”。

父親離開我家時﹐女兒失魂落魄地抱著他睡過的枕頭﹐嗚嗚地哭﹐不准我碰那枕頭。幾次我撞見她杵根棍子﹐裝瞎子走路﹐被我大聲喝住。我好想念爺爺﹗ 女兒曾這樣描寫她的外祖父﹕爺爺的擁抱從來不是輕輕的一擠﹐而是從他橡皮般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摸。從我的頭頂開始﹐疏通我一根根的頭髮﹐然後移到肩膀線﹐再慢慢到手掌。就在這裡﹐他總是緊緊地把它們抓在手裡﹐然後叫出我的名字。這就是爺爺的『看』。從我認識爺爺﹐他就是一個盲眼人。我告訴同學我爺爺沒有眼睛。不是瞎﹐是沒有眼睛。他們都不相信﹐因為這世界上沒有眼珠的人非常的少。通常他出門的時候﹐會裝一個塑膠眼珠進去﹐大概那時候沒有玻璃眼珠吧。他的塑膠眼珠有時會不小心掉出來﹐落在地上。他怕它滾丟了﹐會叫我去追。我告訴同學﹐爺爺沒有眼睛可不是活在黑暗裡﹐而是被保守在黑暗之外。我們禱告要閉眼睛﹐他不必﹐他從來不會被這世界擾亂。

天體間有個現象叫日蝕。當瞬間月亮遮了太陽﹐大地黯然﹐但世人知道﹐那後面的日頭仍然發著巨光。   

平反何價

1999年冬﹐我們得到台灣傳來的消息﹐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案件已經可以平反了。平反促進會一直在推動﹐並設立了補償基金會。友人催促我們辦理平反﹐為台大校園曾經有過如此荒謬的撤職事件。據說有人還存有當年新生報的報導。

我們姐妹聽到﹐無不感慨萬千。父親已逝﹐母親已亡﹐獨子也已不在人間。

父親未能在最高學府作育英才﹐未能將他的熱忱與才幹貢獻給台灣當年極待發展的畜牧業。四十五年過去﹐平反什麼呢﹖追討什麼呢﹖能討得回時光的倒流嗎﹖

 在極其困苦無助的時候﹐父親只有一個信念支持他﹐那就是基督教的信仰 --『耶穌愛我﹗』神-不-丟-棄-他。

父親晚年仍摸著筆紙不斷地寫,寫什麼呢?他說寫「默想集」。有次我看到他寫了好多頁,都是「白字」。筆壞了,沒墨水了,他還在寫!我對他說:「爸,您寫的全『白』寫啦!」他聽了,愣在那裡,許久,才抬起頭來說:「由它去吧,神知道的。」

二零零五年四月于美國新澤西州

2005/06  世界日報副刊


1960 年父母親攝于臺灣屏東農專

【校史館/張安明/首次發表於20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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