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周末四小時/烏統暘

短篇:周末四小時/烏統暘(首次發表於2011.5



(短篇裡的主人翁或許不是這幾位相片中的學長,但是,他們都是民國40年6月踏出校門的台大新鮮人。)

我想:一定是地靈人傑的緣故吧,要不然,為什麼幾乎每一個週末,六個人住的房間,總容納了我們二倍以上的同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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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畢業前夕,校史館分享一篇一甲子以前,台大男生宿舍畢業生面臨離校前的一個周末散記;請問住宿的畢業同學們,此刻(民國100年5月底),你們在宿舍裡都在聊些甚麼呢?


跨進T大快四年了。我們這一夥,一直就廝混在一起,共享歡樂,同嘗苦辛。現在,距離分手的日子近了。每個人底心頭,都鬱悶地有一種即將來臨的陰影。只是,大家都不願說出來,怕這樣反而會加深共同的憂慮。在上完課,趕好實驗的夜晚,尤其是週末,照例有一次用不到分發通知的集會。

床上,舖著白色變灰的被單,枕套上的油垢,決不會不配受稱讚。床底裡,有的儘是些好幾個星期沒有洗的衫褲,以及花花綠綠,千孔百瘡的為整個房間製造著不大好嗅的爛襪子。但誰願意因此來苛貲自己呢?沒有讓僅有的衣衫泡浸在水裡發臭生黴,已是足以欣慰的了。

那個晚上,外面飄著濛濛細雨。葉正正襟危坐趕寫畢業論文,嘴巴啃咬著筆桿,一忽兒沉思,一忽兒又大翻起化學辭典來。

鄰室的收音機驀地響起來最後一句 “I am waiting for you ………"

不知道是突來的歌聲觸動了葉的愁緒,還是確有其他的原因,只見他憤懣地擲下了筆,自言自語說:

「豈有此理:這個字也會查不到!」接著嘆了一口氣:「明天再說吧。」

靠窗的一邊,四個人圍著我的床在玩橋牌。二盞一百燭光的電燈,像舞台上的照射燈一樣,強烈的光線集中于他們的紙牌上。我想起我的被單特別易于骯髒,大概就是因為他們專愛「征用」它作為戰場之故吧!我是沒有足夠的理由來保護自己底領土的。每一個認得我的,都知道我的被單底下那張「塌塌眠」底不大正當的來源。

又被陳發覺了,沈把應該記在T下面的分數,故意錯記在W項下。他總是這樣的:輸了就急,急了就作弊 ――一作弊呢,馬上給人家捉到。

「對不起……」他只有這樣說。可是,天知道這是向對手抱歉,還是在向他自己不夠迅捷的手法致歉呢?

每次,他自告奮勇要記分,說是「可以學學」。並且,一開始就拿出那支他姐夫留美回來時送他的漏水廿一型派克。倒霉的是我,因為,它從來不會忘記在我的一百零一條的被單上,留下幾滴出色的記號。

樂天的夏,永遠是那麼天真。他說會吹口琴。但自他搬來了以後,就沒聽到他用它吹奏過一曲完整的調子。一屁股倒下來,就是少年老成,感嘆起來:

「春天到了!」
「是啊!可是春天不是你的。」刻薄的孫頂喜愛挖苦人:「就算是你的,又怎麼樣?還不是沒有花朵的春天。」

夏不作一聲。前幾天在圖書館裡邂逅的那位穿黑衣服的大眼睛姑娘,給他的煩惱太多了。他變得恍惚,沉思……

「愛絕對不是佔有。」孫又捧出了他的祖傳理論來。

在我們中間,孫是各式愛情的專家。也就是我們每個人的義務顧問。說明白一些,我們就是他各式理論的試驗品,跟那種治療兼教學醫院裡的病人一樣。

「那麼,愛是什麼呢?」正在刮鬍子的鄭感到起勁了,急忙放下了剃刀。

「一種互相的給予。」孫堅定的口吻,帶著「獨得之秘」的炫耀。

「誰說?」鄭在二年前,曾和一位本省籍的貴小姐,有過一陣子感情上的波瀾。憑著他的經歷,他一口咬定「互相給于」的說法是荒謬的。

「根本不對。愛應該是一種犧牲。一種絲毫不含任何要求或希望的自我犧牲 ―― 這種愛才是偉大。」

「阿 Q!」

「傻瓜!」

莫名其妙地,鄭變成了眾矢之的。

「鄭,我問你,那位至今仍為你所痴愛著的姑娘呢?」

「變成了一個丈夫的妻子了。」鄭不知就裡,很狼狽,又感慨地回答:「可是……我不是他 ―― 那個丈夫。」

「這是自我犧牲的報答哪!」孫駁住了他。接著,大家哄然笑了。

在年輕群中,要是說他們對什麼問題有特別濃厚的興趣,那一定是對愛情的歌頌了。玩橋牌的及擦腳踏車的同學,都迅捷地參與了這個討論。

陳大方地拿出一包新樂園,依著次序,派司了一圈。他劃了火,若有所思說:

「願我們都有進入天堂的好運。」這是真話,在我們的心目中,陳就是最慈善最慷慨的上帝。他不是已經竭其所有,毅然率領了我們這批罪徒,走向煙圈組成的天堂了嗎?

「我覺得愛是一種有限度的犧牲。」

「我覺得愛是一種有條件的犧牲。」

「…………」

見仁見智,按照慣例,這類問題是決不可能由我們膚淺的討論而獲得任何結論的,不是麼?每個人有他獨特的生活史,經驗及教訓。理論始終只是理論啊!

奇怪的是,在我們的閑談中,每一次都不曾遺漏掉這條誘人的題目。也許硬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吧。



「的鈴鈴……」宓推著車子,看完「聖女貞德」回來了。雖然他獲得了一個家庭教師的職位不過是昨天的事,但是今天就顯得滿面春風,闊綽起來了。

「有個好消息!」一進來就賣關子:「你們猜猜看。」

「別來打擾,我們正在作專題討論。」

感覺到我們已不對他的驚人消息發生興趣的宓,不得不讓步了。他公佈得那麼爽直:「今日有美機二百架空襲福州。」

「鬼話!」誰會相信呢?麥克阿瑟前幾天才被免職,誰會相信這件事的可能性。

宓才可憐呢!原以為他一進屋子就會變成「發言人」的;然而,一肚子的熱忱,卻碰上了一鼻子冷灰。

為了挽回他的面子,只好展開了晚報,葛冷淡地接了過去。

談話仍逗留于原來的題目上。我無意間,卻很虔誠地背誦了一句「無花的冰島」裡的句子:

「愛人的人沒有恨,有的也不過是傷心。」

怎麼料得到,我因此被迫害了。我原不過是為這篇動人的故事裡的懇摯的文句所感動,而他們卻鬧著要我「坦白」我根本就沒有過「幸福的遭遇」。

「如何是好?」我被迫得走頭無路,正在準備捏造故事之際,鄰室的收音機又嚮了:

「……第一特獎,一一七四一零; 一一七四一零……」

我立即抓緊這個機會,提醒大家說:「聽:愛國獎券開彩了!」

謝謝天!他們顯然把注意力移注於「發財」了。我鬆了鬆氣,坐在左方的葉小心翼翼地從上衣口袋中,摸出那張珍藏有一星期多的獎券。那個號碼,我決不會搞錯,因為我是它二分之一的主人,我也有權藉它的好運平地青雲。

多緊張呀!在我們這批流浪學生中,除了中獎,還有什麼能解救我們的寒酸跟窘迫呢?孫頂神氣了,可是結果証明他也是頂洩氣的。他獨資購買了一張,成了只中一個字的廢紙。

屏住呼吸,靜靜地聆聽著那位小姐清脆的聲音:「一二七四八六,二八八七二五…………」

「沒有中,沒有中。」沈幾乎要暈過去了。閉住雙目,嘴唇開合著,像在祈求,又像在禱告,一聲阿門,我們都忍耐不住,狂笑起來。夠精彩的表情啊!

「誠則靈。」終於,奇績發生了。沈的一張中了末尾,十元。他沒有浪費了他的信念,神也沒有辜負了他的祈禱。可不是麼?臨時抱佛腳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他深信有一個對象,能在苦難中拯救他。

繼著熱烈慶賀的,是敲榨和剝削。

「能將自己的快樂分給別人的,才是真正快樂的人。」沈在被我們戴上了一頂高帽子以後,已感到了眾寡不敵,孤零零的難于堅守他的陣地了。他用著絕望的目光,無神地向四圍掃射了一下,微顫著說:「請客,我一定答應。不過,要領到了錢才行。」

食慾的怒濤在個人底心頭洶湧著,由於神經底促使,大家感覺到胃液正在大量分泌。領了錢再請,這至少還得等上五天。

「我來墊錢,我去買!」夏今日才領了一些工讀酬勞金,講起話來,本能地激昂得多。這一下,贏得了大家的喝彩:

「老夏有種!老夏有種!」

還有什麼緩兵之計呢?沈搖搖頭,苦笑著。在由悔恨,懦怯,怨嘆混合起來的情感操縱下,他期期艾艾地交出了那張價值票面二倍的獎券。

夏推了車子出門,口中高興地哼著「一馬離了………」突地站住問:「喂,買什麼吃?」

「花生米一半,花生糖一半。」

我著急了。因為我的胃確實不適合于消化這類食物。勇敢地,明知會被否決,我還是建議說:

「不好。根據營養化學及保健常識,臨睡前不宜攝食難以消化的東西。我看還是買些麵包之類來得好。」又怕這二句話的份量不夠,再補充說:「我還有些從醫院裡帶回來的白脫,」再想一想,更加重一些:「還有些酒精,我來煮咖啡請你們喝如何?」

「好心」在多數情形下,十九會被視為亳無考慮價值的累贅。

「誰希罕?你啊,還是別吃了!」

「有胃病的,自已還不小心,儘想吃人家的……」

乖乖,他們都向我說教起來了。說得透澈些,還不是想瓜分了我的一份,我真越想越氣:

「笑話多,必以巡一,你以為我就不敢吃麼?」

很多次是這樣,我因為賭氣而吃著對我有害的東西,明明知道事後一定得償付代價。但在這種情形下,我絕不抱怨。要是因此又害胃病,至少我自已肚中明白是為了什麼。

「並非不讓你吃,而是為了你的身體。」宓說這句話,很令我感動。我不再固執了,不吃也罷!我想:「就此下場吧;不算太臉上無光。」

打開水瓶,沖了杯牛奶。看看錶, 十一時多,我舖了被說:
「我先睡了。」

還沒來得及放下蚊帳,電燈全熄了。自然,夏沒有那麼快就買了回來。

想吃花生米的人可不能不等啊!即使是在黑暗中等待,想到吃,不也是很甘願的嗎?

葉及陳,孫和鄭為了打發等待的寂寞,就擁著在狹窄的過道間跳起華爾滋來。積看著厚厚灰沙的地板,對於急速的旋轉很有幫助。其餘的呢,在用足打著「蓬拆拆。」

「這是最標準的“熄燈舞”呢!」不知誰這樣幽默地說。

我幾乎已經睡過了一覺,在「惡夢初醒」的神志下,意識到他們還在等待。

鄭亮起了黯黃的手電筒,在大翻抽屜,朦朦際,我只聽到他說:「這張統一發票怎麼會找不到……特獎有五十倍啊!」


(民國40年4月15日於臺北新生南路臺大學生宿舍)

本文為農化系烏蔚庭學長在臺灣大學求學期間之作品。原刊於民國40年6月16日在台北出版之《野風雜誌》第14期第37至40頁。

【校史館/張安明/首次發表於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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