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來晚了的寧靜/卡西

短篇:來晚了的寧靜/卡西(首次發表於2012.1



即使距離東方發白的時間尚遠,只要起床鐘噹噹一響,我泰半會迅速地跳起來,披上外衣,躍過窗子,在為薄霜微掩著的草場上,耍上幾節類別不明的晨操。然後,念幾行書或者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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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甘願起得那麼早呢?如果願,必是無可奈何;誰甘願不去繼續那頂廉價的夢境呢?如果願,必是他己在現生活中得到了滿足與幸福。可是在沒有回到這間屋角里滿織著蛛網,蛛網上滿掛著塵埃底宿舍以前,我是曾有過那麼幾個難得的,遲來的,寧靜的,完全屬于自己的清晨。
 
那是被同學們匆忙地送進T大附設醫院以後。一個月的光陰,早就巧妙地在打針吃藥中溜了過去。進來的那天,朱醫生說只要二個禮拜就可以出院的,到後來他便不得不解釋著說:這個估計並未包括必要的休養期在內。
 
病房裡,牆壁、桌椅、鋼絲床、被褥,自然一律都是潔淨的白色。白的顏色,會給人一種平和、清明、恬靜的感覺。但是,對於病人――那批處在痛苦中的個體,以及寂寞中的靈魂――卻又混雜了一些疾苦及陰森的意味。
 
六個「三等」病人,被分做二排。靠首的是一塵不染的玻璃窗。左面有一張專供放置熱水瓶及茶杯的小方桌。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要把小方桌放在左首,因為桌裡的那扇櫥門,明明是向右方開啟的。若是換置在床的右邊,不就可以讓可憐的病人在開閉櫥門時,省下不必要的累贅麼?
 
我――這個休養著的病人――的日常生活是夠輕閒的。一份報紙,一頓豐富的早餐,加上幾節動人的小說,很容易就把整個上午打發過去了。下午,準會有二三同學來跟我聊天。或是,向值班的護士小姐請准了假,溜出去看一場多數觀眾認為值得一看的電影。
 
平靜的生活中,最使我受不了的是日夜四次或更多次的測量體溫及脈博。縱然這是每一所病院必有的用作幫助診斷及治療的手續,一如你想買票,就得將手伸入那口在「小人國」裡纔被稱譽的大窗子。然而,對病人而言,實在是件苦行。尤其是清晨五時令,好夢正圓著的當兒。
 

(作者的夫人,就是作者在臺大就讀期間,因病休學一年住院時認識的臺大醫院護校學生,張克玲學姊,鏡頭左下角的可愛女孩。)
 
逢到M小姐輪值大夜班的日子,這種情形變得更為顯著。當我還微露著感謝的笑意(鄰床病人對我底睡態的恭維性批評)濃睡著,就會隱約聽到M小姐在隔壁的聲音:
  「大便幾次?」稍停一回:「小便幾次?」
 
接著,踏踏踏,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於是乎,我立刻準備起來,不得已地揉揉眼睛,一個呵欠尚未打完,她早就拉開了那片把大房間分隔為幾個小部份的白布幔,端著放滿各色各樣瓶子的方盤兒,扭著腰肢走到我的床畔。並且一定的,由于冬夜寒冷,在她的制服上,總罩著件淺藍色或是純黑的短外套。
 
嘴哩含著體溫計,我底心裡就在盤旋該怎樣回答她的拷問了。
 
大便呢?當然是一次。這是我習慣了的習慣。麻煩的是小便。幾次?天曉得,世界上有幾個人會去記著他在一天中有過幾次小便呢?而且,支配著它的因素太多了――飲食的多寡;氣溫的冷暖;情緒的高低……。我下意識地想過:頂好是去問廁所,可是也不完全可靠,一個人並不會被限制只有光顧一個廁所的權利啊!
 
前些日子,我在病歷簿上,偷偷地查了一下其他病人們的記錄。有一二次的,有七八次的。我原本著「姑予參考」的念頭,一消而盡。幸虧,我想起了九歲時學得的平均問題。對!二加八等於十,十除二等於五。好!我就算每天五次。
 
作了這個決定,我自覺異常安慰。一待M小姐自我的手中接過了體溫計我就自動報告:
  「一次;五次。」
 
過了幾天,她出我意外地懷疑著問我:
  「W先生,你怎麼每天老是五次?」
 
此後,我被迫放棄以不變應萬變的原則。代之而興的是種有相當限度的變通。我沾沾自喜地為小便的次數,編排了一組適中的連續數(我不會忘記這也是小學教育的成果),那是:四,五,六。
 
  「一次,四次」
  「一次,五次」
  「一次,六次」
 
每隔三天,這套連續數就被重新使用一遍。
 
又臨到M小姐值大夜班了。我仍滿意地在應用著四,五,六這三個使我不用再挖空腦筋去捏造的數字。
 
大概是她曾注意此事而刻意畫了曲線圖的緣故吧。她發現了這條曲線的變幅竟整齊得跟鋼鋸的齒口一模一樣。
 
盤詰又來了:
  「W先生,你怎麼老是四五六,四五六的?」
 
自知理虧,除了靦靦的微笑,我找不出更好的答辯。
 
我又陷入迷惑了。
 
「逃役」!好!我就實行逃役。
 
她見我睡得那樣熟,例外地來了一次赦免,逕自去叫醒鄰床的病人。我呢,為了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只得用牙齒緊緊地咬住了舌尖。咬得那麼緊,竟連舌尖都發起麻來。
 
「感謝主。」我得意又勝利地想:「我多愚蠢呀,早就可以採用這個妙法了,不是嗎?!」
 
至于M小姐,當然,我深信她決不會因此而被困擾的。在病歷簿上,她可以絕對真實地填下來,按照四,五,六的順序。
 
想不到勝利和得意居然只如此短暫。後一日,我先舞動雙腿,這樣可以有效地更新被窩裡隔夜的濁氣。隨後,把頭埋進去。
 
踏踏踏,她又來了。腳步聲音告訴我,她在我床邊佇立良久。她一定在想:「是否叫醒他?」
 
我凝住氣聽著,心中默祈神佑。
 
終于,不幸發生了。M小姐先試著推動我一下,我沒有反應。但當她毫不留情地開始掀起絨毯的一剎那,無論如何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了。
 
她也笑了:「昨天我就知道你裝著睡覺。」在語氣裡,我體味到有著寬容的意味。
 
全完了,昨晨她就覺察我是徉睡的。我一想到曾自以為是個勝利者的情景,雙頰就尷尬地發著燒。
 
「大便還是一次,小便七次。」不敢再套用公式,例外地增加了次數。不用說,記錄上的一枚鋸齒變得銳利了。
 
逃避現實是困難的,逃避責任或義務更不可能。怎麼辦呢?
 
條條大路通羅馬,假若不通,總是因為錯走了小路。于是,在逃役不成以後,我選了一條申請緩役的康莊大道。我之所以能想到這個好方法,說來不能不歸功於數月前區公所送來的兵役通知書裡備註欄中各項說明的啟示。
 
M小姐從來不會遲到,那天清晨,我比往常更親切地跟她招呼一聲早。
 
接下體溫計,鼓足勇氣,我說:「M小姐,我想向妳請假一下。」
 
「請假?」她詫異得很:「你要向我請假?」
 
「是,我想向妳請假。」吞吞吐吐迸出的聲音。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說希望在每天這個時間,妳能准我請假。」
 
她領悟了,誰也會領悟的。前二天假惺惺的睡態不是早把謎底告訴她大半了嗎?
 
「其實,」我看她有些為難,就加上一段解說:「我病早己好了,這些手續不見得還會有什麼作用。並且……」,我原意本想說:「並且,這個時候,總是挺好睡的。」
 
她猶豫了一回兒,看著我這種病人著實也好笑哩!
 
「也好。不過,這是我們的職守。馬虎了,護士長就會嘰哩咕嚕。」
 
「我知道,所以只跟妳私下商量。記錄本上,反正是四五六七,請妳挑一個填上就得了。」拖了根多餘的尾巴,我打趣著道:「我負責證明它們是正確的。」
 
「得了,你只有背四五六才正確……」
 
我把還沒弄髒的體溫計遞還她。
 
太高興了,比申請緩役還簡單的手續――不用在學證明書,不用填寫申請單,更不用三張半身脫帽照,而獲得的是比緩役被批准還多的喜悅。不是麼,緩役只要證件充份就一定得准;而這個呢,卻難說。
 
我慶幸開始有了完全屬於自己的清晨。我可以支配它,我可以儘情享受甜睡及美夢,不用擔心他人的干預。
 
多麼寧靜的晨覺及如何值得眷戀的夢境啊!
 
恨的是:它畢竟來得太晚了。來了還不到一個星期,我便跟進院時一般,幾位同學伴著我回到久別的宿舍。
 
屋角裡滿織著蛛網,蛛網上滿掛著塵埃。
 
竭盡智能,向執法如山的起床鐘聲請假是不會被核准的。稍可引以為慰的是:我可以閉起眼睛裝著睡覺而不必用牙齒咬得舌尖發麻;或者,只要我願意,可以隨意把頭蒙在絨毯裡,並且,不時利用雙腿的鼓動以驅除被窩裡的濁氣,換進早晨新鮮的空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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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農化系烏蔚庭學長(民41畢)在臺大求學期間之作品。原刊於民國40年6月1日在台北出版之《野風雜誌》第13期第48至50頁。

【校史館/張安明/首次發表於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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