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大森政壽(おおもり まさじゅ)在臺北帝大的日子

圖說大森政壽(おおもり まさじゅ)在臺北帝大的日子(首次發表於2014.11

文章標題:【杜英專欄】圖說大森政壽(おおもり まさじゅ)在臺北帝大的日子

文章作者:校史館營運組 杜英

文章摘要:繼前文:〈臺北帝大第一女〉之後,杜英此次特與大家分享一些近來所收集的大森政壽之照片及資料。並藉以簡述大森政壽在臺北帝大的生活,包括她在文政學部就學的時期,以及後來在英文科研究室擔任助手的時期。

內文:由一張老照片說起~~


[圖一]1942年8月文政學部英文科「川井清海壯行會合影留念照」中,前排左起第二位,即大森政壽助教[《訪談錄》,頁19]

天性愛找資料,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愛。所以故臺大傅斯年校長的名言:「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資料」,一直是我的座右銘之一。兩個月前,為了寫「臺北帝大第一女:大森政壽」一文[見臺大校史館部落格:【杜英專欄】台北帝大第一女,http://gallery.lib.ntu.edu.tw/archives/1047]也著實花了不少心思。除找到了《臺灣日日新報》的幾篇報導外,還特別到中研院文哲所圖書館,以及文化大學日語系,影印了日本學者森岡ゆかり的兩篇文章,而對大森政壽在臺北帝大的生活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註一]除此之外,當時特別想找一些有關她的照片,可惜在新聞報導及學術論文上,只有些黑白而模糊的照片。[註二]
  
一日,跟校史館安明組長談論有關杜淑純(杜聰明女兒)之事,她說記得已經有出《訪談錄》了。我就查查臺大圖書館館藏目錄(TULIPS)。嗯!原來校史館就有,急忙找來看。不翻則已,一翻就看到上面那張照片[圖一],前排左二那位身著傳統和服、蓄著時髦短髮,南方圓臉,而神情自若、充滿幹勁的女士,不就是苦尋不得的大森政壽清晰照嗎!真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語出明‧馮夢龍,《警世通言‧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照片所署日期是1942年8月,當時大森女士34歲,已畢業多年。在此之前,她曾一度回日本,做了幾年的女校英語老師。1939(昭和14)年返回到臺灣,擔任母校英文科研究室副手、助手。1937(民國26)年,中日戰爭爆發,大學學生也無法倖免於難,紛紛被徵召出征。而上面這張照片,就是為英文科學生川井清海舉行出征壯行會後,所拍攝的團體記念照。拍攝地點在「臺北鐵道大飯店」(建於1908年,歐式的三層樓豪華建築,建築物毀於二戰空襲,原地約於今新光摩天大樓處)。

透過這張照片,我們也可以順便認識一下臺北帝大英文科的教授群。前排左四,穿西裝打領帶的,就是大森求學期間的指導教官:矢野禾積(やの ほうじん,號峰人,1893-1988)。矢野教授,京都帝國大學英文科出身,同大學文學博士。臺北帝大成立時,即擔任西洋文學講座教授。1937年6月至1940年3月期間,任文政學部長。戰後,還曾一度為臺灣大學文政學院留用,擔任英文學課程。1947年5月16日始返回日本。

前排左三:工藤好美(くどう よしみ,1898-1992)副教授,畢業於早稻田大學,臺北帝大創立時,擔任助教授,短期留學英國牛津大學後,即昇任副教授。

而前排右三,那位翹著腳的白人老外,是義大利籍英語學者兼詩人アランデル・デル・レ(Arundel Del Re, 1892-1974)教師。查《臺北帝國大學一覽》,昭和6-17年,受雇於英文科,並擔任「傭外國人教師」。他是義大利籍英語學者、詩人,倫敦、牛津大學雙碩士學位。另外近查「臺灣總督府職員錄系統」,http://who.ith.sinica.edu.tw/s2g.action),發現他同時也在臺北高等學校任教。而除在日治臺灣外,也曾任職於紐西蘭,晚年則旅居澳洲。

此外,由此照片得見,當時在英文科就讀的女學生,即有山根敏子(前排左一)、野上柳子(前排右一)和杜淑純(前排右二,當時署名「杜純子」)三人。可見在大森入學後,的確帶動了在臺女性就讀大學的風氣。本文,我想透過幾張老照片和資料圖片,簡介一下她在臺北帝大的日子。接下來,讓我們再度把時空,拉回到臺大校園裏還是「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日子吧!


[圖二]《臺灣日日新報》,1930年4月16日,第七版

標題:「臺北帝大文政學部出現第一位女子聽講生,此應該會給予臺灣女性很大刺激而陸續出現志願者!」

1930(昭和5)年3月,時年二十二的大森政壽,甫自京都同志社女學校英文專門部畢業,決定回臺與父母同住(父親大森政春任臺灣總督府購買部主事及理事,時住在臺北市文武町二ノ一,即今二二八記念公園附近),並決定申請到臺北帝大文政學部聽講「英文學講讀及演習」等科目。當時的臺北帝大已開校3年,全校還清一色是男學生。而到底要不要接納一位女性進入臺大聽講,這對於當時的校方,特別是文政學部長村上直次郎而言,應該是不容易的抉擇吧!不過,總之大森的申請得到校方的許可,自此臺灣及臺北帝大一併開啟了男女共學的新里程。而此事很快就上報了。[見圖二《臺灣日日新報》的新聞報導]報導所附寫真可見,當時的大森政壽圓臉、短髮、著和服,一付學生模樣,表情還相當稚嫩,且有病容,完全沒有她當助教後那種英氣風發之勢。傳聞她在女專畢業之時,曾因患肺濕潤,休學一年靜養。


[圖三]《臺灣日日新報》,1931年4月8日,第七版

第二年(昭和6、1931)年3月,聽講過一年的大森(時年二十三),在參加臺北帝大第二回招生考試時,終於如願考上帝大英文科。前文已述,《臺灣日日新報》對此做了特別報導和專訪。[圖三:見《臺灣日日新報》的新聞報導]。由新聞所附寫真可看出,在雙親的照料與生養休息之後,其面色已好大為好轉。專訪之時,她還滔滔不絕地表達其對時論的抗議,談論與男學生共學的狀況,並陳述未來的研究方向,以及對自己的期許等。[「『私が入學したとて珍しがる事はない』大森政壽孃は語る(底下簡稱「專訪」)]記者在文中稱讚她,暢言抱負、勇敢進取。可見她有著好勝、意志強的個性。


[圖四]昭和8(1933)年3月16日,英文科師生合影[《大學史研究》,2001]

上面的照片,攝影日期為昭和8年(1933),拍攝的地點是文學部大樓(今文學院)教室走廊。很明顯地,照片中第二排左起第三位,即是大森本人,時年二十五的她,已是大三學生。在眾位男教師與男學生之中,她顯得神情自若,一如在接受專訪時,她告訴記者與男學生相處「相當輕鬆自在,很容易相處」[原文:「大變にアッサリして交際がし易いんです」]。照片第二排右邊第四位戴帽者,即是大森的指導教官矢野禾積。而在右邊坐在窗沿上的,則是前述義籍教師Del Re先生。


[圖五]文政學部(今文學院)建築前團體照,攝影時間不明[《中日文化》,頁6]

[圖五]的這張照片之拍攝地點,很清楚地是在文政學部(今文學院)的正門前。資料註明,其拍攝時期不明,但據推測,有可能是畢業記念團體照,所以該是在昭和9(1930)年左右。照片中,第四排左起第二位,即是我們的大森同學。在眾多男教授、男職員和男學生之中,一位長相清秀、身著和服的女性,真是「萬綠叢中紅一點」,特別令人眼睛一亮。而前排坐者右起第五名,是義籍教師Mr. Del R,而坐在他左邊,身著官服、正襟危坐、而雙頰削瘦者,我猜想可能就是幣原坦總長。


[圖六]大森政壽學士論文的封面頁[臺大圖書館特藏組館藏]

現在要從大學畢業,只要修滿學分即可。而當時,要獲得臺北帝大學士學位,除了學分(日本稱「單位」),還要寫學士論文,並審查通過。很慶幸地,大森政壽的學士論文,被安穩地保存在臺大圖書館五樓特藏組「校史資料」中。在此先感謝安明組長,以及特藏組編審宋志華小姐的協助,得以讓我調閱原件。原件為A4大小,藍皮封面,鉛印打字稿,正文68葉。封面頁[圖六]上,載其論文題目為:「A Brief Study of “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 by Mary Wollstonecraft」,右下署名「M. Omori 1934」。其題目可中譯為「概論瑪莉‧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權擁護》」。瑪莉‧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1759年4月27日-1797年9月10日),18世紀的英國女作家、哲學家和女權主義者。曾寫就多篇小說和論文、一本旅行書簡、一本法國大革命史、一本行為手冊以及一本童書。《女權辯護》(1792年)是其最知名作品,在此書中,她提出:女性並非天生地低賤於男性,只有當她們缺乏足夠的教育時才會顯露出這一點。她認為男性和女性都應被視為有理性的生命,並還繼而設想了建立基於理性之上的社會秩序。[見中文維基,http://zh.wikipedia.org/wiki/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我想身為臺灣史上第一位女大學生,大森政壽之會選擇這個題目,是因為她對女性就學與勞動問題,有其時代的使命感吧!



[圖七]「學士試驗論文進行表」[臺大圖書館特藏組館藏]

[圖七]的這種表格,我還真得沒見過,所以特別想秀給大家看看。此表格貼在其學士論文的封面背頁上。由此「學士試驗論文進行表」可知,大森的論文審查教授有三人:指導教官矢野教授、Mr. Del Re教師,和工藤好美助教授。這三位的臉孔都出現在本文最前面的照片當中。而由「論文受領月日」及「論文引渡月日」兩個欄位可知,大森大約是在1月左右,先將論文提交給Mr. Del Re。Mr. Del Re審畢後,於1月24日(Jan. 24)再將論文交給主查的矢野教授。最後則是工藤助教授於2月17日(Feb. 17)經審同意後,繳回文學部。而表格左方則有文學部注明「成績御通知相成度 三月十五日迄ニ」,也就是說,一定要在3月15日之前把成績及結果報回學部。


[圖八]大森學士論文之序言[臺大圖書館特藏組館藏]

[圖八]是大森學士論文序言的第一頁。這篇學士論文的,內文是鉛印打字稿,傳聞大森特別喜歡打字。臺灣在那個年代,我想有一部打字機是相當奢侈的事情吧!頁面出現的鋼筆字,應是某位教授對其內文或文法的改正。大森的學士論文,全篇以英文書寫,文中還出現不少德文語詞,例如[圖八]頁面由下上數第五行有「incessant “Verneigung” and “Aufheben” of self.」(中譯:不斷地自我「否定」與「放棄」)一段,其中「否定」與「放棄」即引用德文來表達。可見她很用功,而且語言能力還真不錯。


[圖九]大森政壽的畢業證書,昭和9(1934)年3月24日[《中日文化》,頁17]

虛歲二十六的大森小姐,終於拿到她的大學畢業證書,並取得文學士資格。[見圖九]這也是臺北帝大發出的第一張女大學生畢業證書,此對於臺灣女權,以及臺灣教育史上,應有其重要意義吧!底下翻譯一下此證書內容:

「證書
高知縣 大森政壽 明治四十二(1909)年九月十四日
於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文學科修完學業,並經規定試驗,取得文學士資格,特此證明
昭和九(1934)年三月二十四日
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從五位勳五等安藤正次
依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長之證明,於此鈐上臺北帝國大學之官印
臺北帝國大學總長從三位勳二等文學博士幣原坦
文政第八七號」


[圖十]《臺灣日日新報》,昭和9(1934)年3月23日,第7版

大森自臺北帝大畢業並獲得學士學位的消息,在畢業典禮(3月24日)的前一天(23日)即為《臺灣日日新報》所報導。[見圖十]標題為「從臺北帝大出來的第一位女學士 大森政壽」。猶記該報於大森進臺大當聽講生之時,記者曾在最後寫下:「應該會產生第一位臺北帝大的女學士吧!」[「臺北帝大の出身の女學士も生れ出ることになるであらう」(1930.4.16)],此眾人之願終於在五年後實現。而在[圖十]報紙所附照片,是大森在兒玉町的自家玄關前,由記者所拍攝。身著和服的大森,臉色看起來相當憔悴,曾一度生病,大約是趕論文累壞了!不過,現在終於可以鬆了一口氣。相信這是每個研究生都曾有過的恐怖經驗,就是要在期限內寫好論文,然後面對殘酷的審查制度。不過,相信努力是會有相應的代價的!報導者,她回答了記者的一些提問。諸如:與男生一同求學並不會特別辛苦,將來還想繼續從事研究工作,並且想到東京或京都的圖書館或書店繼續用功。記者還特別問她,想不想到雜誌社或當記者之類的,她的回答是:不可能(御免)。問:結婚,答:未曾考慮。最後答:若有空暇,則想多學學音樂,即練習西洋聲樂。最後,記者還特別報導,大森小姐今年二十五歲,是臺灣總督府購買部:大森政春的獨生女(日文:「一粒種」)。
  
此外,在同一版面[即圖八左下方:標題「非常用功的人 某教授談話」],還引述了大森在學三年間,曾指導她的某位教授的話:「大森氏是一位相當用功,且成績優良。個性可說好強(日文:勝氣),或可說相當穩健(しっかりもの)的一個人。而且,做為一位女性,她還是少見的,會用哲學思考事情的人。她曾說過想在圖書館工作,但是最後決定要到那裏,我則還沒有問過她。」有趣的是,畢業後的大森之求職生涯,經歷了女校英語教師、研究室助手、家庭主婦,最後在她先生過世後,真如某教授所言,在其夫任教的關西學院大學之圖書館擔任司書(1954年4月,46歲),主要處理外文書籍目錄作業。而最後則以司書課主任的身份年滿退休。


[圖十一]昭和19(1944)年,英文科學生須磨政敏(前排右二)壯行會[《訪談錄》,頁190]前排左一為大森政壽

戰爭時間,在臺北帝大的生活,可不容易!特別是在終戰前,日軍自太平洋戰役節節敗退之後,物資逐漸缺乏,心理壓力也漸漸大了起來。這些由[圖十一]的照片來看、女學生們因應戰時的素裝打扮、左邊男學生摔壞而無法修理的眼鏡、大森臉上無奈的表情,以及被征兵學生惶恐的神情等等,再再都可以了解臺灣在二戰時的慘狀。順便一提,根據杜淑純回憶錄:「我的同班同學西村由弘從此失蹤,另一位同學須摩政敏從軍途中乘船被擊沉,在海上漂流了五個小時後獲救。」(頁54)如是說來,照片中,這位英文科的須摩同學,幸而檢回一條小命。

照片中,站在杜淑純女士(後排中間)右邊的野上柳子,和左邊的山根敏子。不知各位記不記得,在[圖一]時曾盛裝出現過。而關於二人,杜淑純回憶錄亦提及:「兩名日籍女同學一個叫野上柳子,結婚生子後中途輟學回日本,另一位是山根敏子(やまね としこ, 1921.11.14-1956.8.29),是當時農學院教授山根甚信的女兒,畢業後留在台大服務了一段時間,戰後返日考取外交官,是日本第一位女性外交官,奉派至紐約擔任日本駐聯合國代表,四年後返日述職途中發生空難去世,他的父親曾出版紀念文集,我也寫了一篇文章懷念她。山根喜歡讀書,個性比較文靜。」(頁54)

而有關大森擔任英文科副手、助手時之狀況,森岡ゆかり教授的文章曾訴說一二。例如:昭和18年英文科畢業的寺田半之亟,曾自述他到研究室協助圖書閱覽,每天到研究室之時,都會跟一位「姊姊」(お姉さん)打個照面。而昭和19年英文科選科畢業的杜淑純亦言:「大森並未開課,而是從事一些有關研究室的事務性工作。」(大森さんは講義を持たず,研究室の事務的な仕事をしていた)。[見森岡ゆかり,《大學史研究》17(2001):96]

[圖十二]大森政壽結婚照[《中日文化》,頁8]

而大森在這個艱苦的日子決定結婚(35歲,1943年12月),而放棄學術研究的工作。而她的丈夫是誰呢?答案是:文政學部法哲學講座教授中井淳(なかい ただし,時年40)。[見圖十一]婚後,大森政壽隨夫姓更名為中井政壽,並辭掉了研究室助手的工作。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同年,11月15日,臺北帝大為中華民國政府接收,改組為「國立臺北大學」,須臾易名「國立臺灣大學」。1946(昭和21)年4月,中井政壽隨夫婿離開台灣,回到日本,正式結束了她在臺北帝大的日子。[全文完]

# 註譯
[註一]森岡ゆかり教授兩篇文章,見[進階閱讀]。
[註二]本文所有圖片,除大森學士論文(3張圖片)由臺灣大學圖書館特藏組提供之外,其餘皆出自[參考文獻]四筆資料。而有關森岡ゆかり教授文章的圖片,據森岡教授所言,由中井家族所提供,特此註明。

# 參考文獻
森岡ゆかり,〈臺北帝國大學の女子學生——大森政壽と山根敏子を中心に》,大學史研究會編,《大學史研究》第17號(2001.11):頁91-110。
森岡ゆかり,〈台北帝國大學最初の女性卒業生中井政壽(舊姓大森)中心に》,《中日文化(中國文化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第20期(2001):239-241。[在此要特別感謝中國文化大學日本語文學系無私地提供該篇文章。]
杜淑純口述;曾秋美、尤美琪訪問整理,《杜聰明與我——杜淑純女士訪談錄》(臺北市:國史館,2005)。[文內簡稱《訪談錄》]
杜淑純,《林雙隨——杜聰明夫人與女兒之信箋》(臺北市,財團法人杜聰明博士獎學基金會,2012)。

【校史館/張安明/首次發表於20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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